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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送葬人】怪胎(送葬人孤独症说)(2)情书

2 情书(博士)

 

我在被可露希尔叫去工程部确认订购清单时听到了八卦。

“博士,要不要听个八卦?”在我埋头于商品列表时,这就是可露希尔的开场白。

“这样好吗?”我回答。

“本来就是说给博士听的。”

我抬头看可露希尔。她吐出舌头,把嘴歪成一个P字形。

“那好吧。从现在你说什么我都假装没听见。我看到哪一行了?”我把头埋回清单,“——是关于谁的?”

“凯尔希安插进来的那个人外间谍。”

“嗯。所以是说谁来着?”

“代号送葬人啊。”可露希尔瞪着眼睛,“博士你不觉得他不是人类吗?大家都说他是机器人,这个我倒觉得不可能。这么逼真的机器人除了我谁还能做得出来?”

“嗯……梅尔?”我翻过一页。

“唔……”可露希尔怀疑地眯起眼睛,“那博士你更应该调查一下了。我觉得他更可能是地外硅基生命!”

“说了半天,八卦呢?”

半晌没有声音。我再抬头看可露希尔的时候,发现她不知何时收起了嬉皮笑脸,一脸严肃。我心里一惊。

我们站在仓库后门外的走廊转角里,面对着灰色的楼梯间。是可露希尔特意把我叫到这个地方的。在这个僻静的小空间,一点人声都会制造出回音。小灯从可露希尔背后打过来,在白色的背光中,她的脸一片昏暗。我一瞬间感觉到她即将质问我对事业的觉悟了,比如说问我对潜入罗德岛的敌对势力的判断,不由得放下手里的清单。

可露希尔压低声音问:

“博士,你觉得送葬人长得怎么样?”

“……”

“嗯?长得怎么样啊!”

我暗暗把攥紧的手放松:

“你怎么问这种问题……”

我叹了口气。“等我回忆一下……”

可露希尔看我在望天花板的接缝:“这还需要回忆吗!”

我的记忆力也许确实因为不明事件受损了,这是一方面。另一方面,我对送葬人的长相确实印象模糊。这不是因为他缺乏特征,而是因为他的外表太引人注目了,所以我有意不去看他。

送葬人站在人事部办公室的日光灯管下,淡金色的头发反射出一轮光亮,熄灭的萨科塔光环在头顶投下阴影。我意识到视线停留时间过长,立刻移开了目光,仿佛那圈亮光让我难以忍受。但我是接待人。所以我只能堂堂正正地对他讲话。为了保持良好的视线接触,我把目光锁定在他的眉心,因此也无需看到他的全貌。在我讲话的时候,他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。

“嗯……是挺引人注意的。”我回答。

“‘引人注意’……唉,博士啊……”可露希尔大大叹了口气,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“工程部已经闹翻天了。”

“他跟工程部有什么关系?”我问。

“他经常跑来做工程干员的活。”

这点我也大概知道。送葬人经常在其他人的娱乐时间里游走在罗德岛的角落,寻找可干的修理活。我想这是为了寻找远离人群的机会。

“一个月前,周五晚上,女工程干员有个宿舍的供暖器坏了,但是维修部门的人都去参加能天使小姐的party了,剩下的女干员又恰好不是搞这方面的。本来说先凑合一晚上算了,结果送葬人不知怎么听说了,主动请缨过来修。”

我再次望向天花板的接缝。那次我也许因为太累早退了吧。能天使也是出身拉特兰的萨科塔,不过和送葬人的性情实在是天差地别。这么一说,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她和送葬人有什么交流。

“这一修就坏事了。”可露希尔说。

“修坏了?”我问。

“No no no。”可露希尔摇着一根手指,“是修得‘太好了’!他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,把那个宿舍的女生都看傻了,说愧对自己的专业。然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,那个宿舍里的每个女生都偷着去约过他。她们说他太帅了。”

“好吧。结果是?”

“全军覆没。”

“我想也是。”

这样也不错,至少世界和平。我又重拾表格。

可露希尔说:“问题在于那宿舍里有一个小姑娘……”

 

可露希尔说:年纪大点的女干员,知道是怎么回事,也就不再白费工夫了。不出两个星期,整个宿舍都彼此知道了全员偷跑,而且全员惨败而归的事实。但是正像有人说的,只要是还能讲出来的问题,就不是最严重的问题。问题在于那宿舍里的一个一直不说话的小姑娘。

我随着讲述在脑中勾勒出那个小姑娘的画像:瘦小,内向,不爱说话;固执,极度认真,从小到大一直是优等生;家境平平,其貌不扬,要凭努力和实力赢得他人的尊重。

——你午饭时间被锁在书库里了?谁拿的钥匙?

——她自己在里面,我们又不知道。

不,他们明明知道。她心说。

——她爱看书嘛,老师,都忘了时间了。

——……那好吧。你们以后都注意点,不要互相添麻烦。

她不争辩,打掉牙齿往肚里咽。喧哗的中午,她一个人坐在冰冷的书库墙角,手抵着因饥肠辘辘和焦虑而疼痛的胃,两只眼睛要把书钉穿。她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。

还好她有书,只要有书就足够。她对同龄人肤浅的时尚和恋爱话题不感兴趣,却对人迹罕至的书库了如指掌,而这一切又形成循环的开始。她远离了人群,换来被人群敬而远之。她是孤独的,也是平静的。正如众望所归,她升入了当地排名第一的大学的工程学院。

 

“说起来她是什么种族?”我问。

“黎博利。”可露希尔说。

我想起翎羽和赫默她们的面孔,这个小姑娘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愈发具体了。

 

但没有人预料到,进入大学还不到一个学期,恐怕是因为过量接触源石,她就感染了源石病。家庭能给她提供的支持极其有限,她被迫中断学业,来到罗德岛,自己打工治病。在罗德岛,她只是许许多多命运相似的干员中的一个。到来之前,他们有富有贵,有的青春烂漫,有的风华正茂。到来之后,众生平等,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儿——是庆功宴上,还是骨灰堆里。

她被分配到最基层的车间,从机械劳动干起。在学校,她或许能凭成绩立身,但在罗德岛,她不过是实操经验几乎为零的新人。她从零开始,勤学肯练,但没有人再能保证努力就有收获。相反,只要一个医学宣告,她那努力飞动的生命就会垂直跌落,重归为零。源石病是致死的疾病,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例治愈的案例。升学就业的人生轨道,手指一戳就崩塌了。过去惨淡经营的一切,现在看来有如捕风一般。灯影摇曳的灰暗车间里,俯视皴红的双手,她不断地思索,这行尸走肉一般短暂可笑的生命能留下什么。

 

“送葬人修供暖器的时候,她也在场。”可露希尔说。

 

她说她是第一次看见真的天使。

他埋头于修理机器,她一动不动地旁观着。他套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拨弄零件,如同一开始就是同它们咬合的一部分,没有一丝冗余,一丝凌乱。零件果然是通人性的,在他手下依次列队。从他凝视手中工作的眼神里,她感觉到久违的巨大而沉静的力量。他专心致志的身躯在灯光下,如同一尊雕塑放置在与世隔绝的展台上。

 

世人啊,我很美

就像石头的梦一样

 

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先民的诗句,她从不知道离开那个书库后,自己还记得。

就像是从干枯的人生的井底望见了月亮,在从记事起就只能和无生命的物体作伴的她眼中——那一天,她见到了如机器一般完美的造物。

 

“她说这是她的初恋。”可露希尔说。

“真是够呛。”我说。

 

她打算给送葬人写一封信。等同宿舍的年长女干员互相打趣完了,她在熄灯之后偷偷写。每天深夜她都挤出一点点时间,对前面写的全部内容做一点点修改。她讲她自己,她的童年和少年,她的孤独和愿望。说不出为什么,她凭一眼就觉得他能理解自己。她讲她眼中的他。她还不明白,在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擅自把任何人诗化,因为诗化就是爱,同时也是幻觉。罗德岛作战人员日夜作伴的荷枪实弹,战场上与崇高丝毫无缘的恶之平庸,绝不可能从浪漫的文学想像里得来。但她此刻却凭空产生了勇气:她已然直面死亡,不在意担负一切。

手电筒微弱的光,陪她度过了坦白的夜,寂寞的夜,期盼的夜,忐忑的夜。这种信,写错一笔就得扔掉,从头重抄一遍。她前后写了一个月,抄到第二十稿才完全写完。她不敢把废纸留在宿舍的纸篓里,每次都揣在外套里带出去,偷偷丢进焚化炉。

上周五,她搪塞走室友们,然后弄坏了供暖器。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破坏公物。不过不要紧,在派对结束前,它就会完好如初。他会来的。他也确实来了。上周这时还很喧哗的房间,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。

“给我的?”送葬人皱着眉审视着信封,“我收到了。”她敏感地察觉到他那神情并不是惊喜,但她不愿多想。

“需要我现在打开看吗?”他问。

她回答:“不用(她想说的是‘不要’),你带回去再看吧。——下周这个时间,我在甲板上等你。”

她连自己的宿舍里都没法立足,飞跑而出,反而把送葬人留在屋里。她像无头苍蝇一样,鬼使神差地混进派对里。室友们发现了她:

“快看,小姑娘穿裙子了!”

“过来过来,让我们看看。”

“原来你一直在偷偷捯饬啊,直接跟我们说也想来party就好了嘛。”

她的便服都是衬衫长裤,只有中学校服这一条裙子,她中学时代能不穿就不穿,为了今天竟然也翻了出来。年长的室友们反倒穿得随随便便。她不解释,拿起桌上的苹果酒仰头灌下。室友们纷纷惊呼。这是她第一次喝酒,从食管到胃里像被投了一颗燃烧弹。音乐咚咚响,她狂奔的心快要飞出胸腔。她的脸一定是红透了,但派对上每个人的脸都很红,她们应该不会注意到吧。这时候能天使喊:“苹果派来啦!”她身体刷地绷直,还以为是在说自己。

 

“恋爱要穿裙子,失恋要剪头发,谁规定的啊。”我说,“于是她就这么等了一周。真是自讨苦吃。”

“博士,你越说越像有过很多感情经历的样子……”可露希尔说。

“就算有,我也不记得。真是太幸运了。”我说。

 

这一周她神思恍惚,工作颠三倒四,有时是酩酊似的喜悦,有时又惶惶不可终日。这一切全都如此俗套,都是她曾经最厌恶的肤浅话题。她忘了她也是个花季少女。最后她恐惧地想起,就算一切如愿,自己本质上仍不知如何与人交往。但是,如同机器一般的他一定能理解她,因为她一眼就知道,他们是同类。

送葬人如约而至,一分不差,真像精确的钟表。她不敢看他脖子以上,忽然想顺着舱门溜走,或者再灌一杯酒。夜里甲板上的风太大,她又穿裙子了,像个傻子。她开始怀疑了。她穿裙子一定很难看。她想起了年长室友们早就调侃过的话。凭什么从小到大从未受异性欢迎的她就能成为幸运儿?不会的,她只会成为新的笑柄。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一时脑热。他还什么都没说,她已经不想让他开口。哪怕他只有一声谢谢,她也会照单全收,立即退场。

送葬人站在不远处,手里拿着她手写的那封信。残酷的天使向她下达裁决。

“对不起,其实我当天晚上就想告诉你,你的字迹让我很难辨认。”他说。

她的眼泪已经憋在眼眶里。

“……那你撕了吧。”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
“真的?”这似乎也出乎送葬人的意料,“你真的想让我这么做?”

“嗯。”

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回答。

 

“然后送葬人呢,撕了?”我问。

“撕了。”可露希尔回答。

 

送葬人把那封信撕了,就在她的眼前,撕掉了她想了一个月,抄了二十遍,写着一辈子的信。他把信从信封里拿出来展平,先撕信纸,再撕信封;用的是碎纸机的撕法,先竖着撕成一条一条,攥成一把,再横着撕成一小片一小片。最后他把碎纸片全部撒到甲板外。她人生中第一次,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恋爱,那一个个夜晚,全都随风而去了。

送葬人扔完,转回正面,像在等待确认一样看着她,用他那双永远直视他人的蓝眼睛。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转过身,迈开腿往舰舱走。泪水一瞬间就罩住了她的视野,脚踢到门框上,她差点就在他面前跌倒。但她还是努力往回走。她没有回宿舍,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。音乐咚咚响,众声嬉笑,原来又是派对的时间。她坐在派对隔壁冰冷的楼梯间里,任由自己大哭了一场。

可露希尔是在视察工程岗位时发现她不对劲的,那时她正无意识地把手往机床里伸。她视线涣散,明显缺乏睡眠。可露希尔一问,她的脸立刻就被悔恨和羞耻涨红。没人会同情她的,大家只会嘲笑她,因为她是咎由自取。“没关系,没关系,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评判的,我可是活了上千年的萨卡兹啊。”可露希尔轻抚她的后背(真不知她说的有几分真),“我藏了好吃的,凯尔希不知道,要不要来我办公室偷偷吃?”一到周围没有第三个人的地方,泪水立刻滚下她的眼眶。在可露希尔的循循善诱下,她讲出的就是我听到的故事。

 

“如果这事是其他人干的,比如说月见夜,我一定要让他尝尝我的正义铁拳。——不过月见夜也干不出这种事。”我说,“送葬人,这已经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问题了。”

“怎么讲?”可露希尔问。

我指指脑袋。

“我知道!”可露希尔抢答,“因为他是硅基生命。”

“我有一个更简单的假说。”我说,“你听过华法琳是怎么说的吗?”

“说他的大脑无差别地接收外界的一切信息。”

“对。在这一点上我和华法琳意见一致。”我把手揣进兜里,“我也早就观察到他不寻常的行为模式了,不过是从作战的角度。军事史上曾经有一场著名的海战,指挥官认为,比起下达具体的命令,更应该确保每个船员都理解战术的整体思想。问题在于,送葬人能理解我战术的整体思想吗?在局势发生变化的时候,他能配合他人,自行应变吗?他的观察能力和记忆力的确超乎常人,单兵作战能力超群,但这一点会成为他木桶的短板,也许是致命伤。好了后半部分你不想听可以不用点头了。”

可露希尔“嗯,嗯”地连声点头,完全没有在听的样子。

“虽然我时间不充裕——其实是自顾不暇,但我出于职业习惯,也很关心干员的精神卫生。送葬人在人际交往和沟通上的困难,兴趣的狭窄,包括你这次说的对别人情绪的严重不理解,这些都可以被一个光谱覆盖——ADS,孤独症。”

可露希尔沉默半晌:

“可我觉得还是他是硅基生命的解释力更强耶。”

“为什么?!”我一瞬间维持不了冷静的形象,“说出你的理由。”

“因为孤独症患者一般语言能力不太好吧?但是送葬人简直可以说是话痨了。”

“事实上,有些成年后发展到接近普通人的孤独症患者,也能流畅地使用语言,但他们的问题恰恰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。因为他们只是把自己脑中的台词本朗读出来,并不是为了让听众听懂,也不懂得看对方的眼色,所以也就不知道停止的时机。”

“好吧,我观察到的的确是这样。”可露希尔耸耸肩,咧嘴嘻笑,“我被你说服了,博士!别生气了。这方面你才是专家。”

“我没生气。”——其实我真的有点生气。我和可露希尔对话里的弯弯绕,足以难倒送葬人了。

“这次的事件很明显又是一场误会,你肯定也看出来了。”我继续说,“首先,送葬人辨识手写体可能确实还残留着一些困难。那个小姑娘是在枕头上写的信?而且她的字体还可能会因为感情波动产生各种变化。其次,即使认出来了,他应该也没法理解里面的感情吧。最后,虽然他对小姑娘要他撕掉信的请求也很意外,但他是准确无误,而且是超乎专业地完成了这个请求。他不会明白对方为什么掉头就走了。”

如果换一个自尊心再高一点的小姑娘,说出什么“我不想再见到你了,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就杀了你”之类的气话,那送葬人现在多半在一边给枪装子弹,一边困惑事态何以升级到了武力冲突的地步吧。我苦笑着想。慢着,这种事会不会已经发生过了?

“那现在怎么办?其实人家小姑娘说了,她本来想咨询博士,但是又有点怕你,不敢直接来跟你说。所以我就来找你啦。”可露希尔摆出背起两手的姿势看着我。

“我去找送葬人。”我把手从兜里掏出来,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。

真是的,明明是与感情无缘的大脑,却偏偏生了这样一副皮囊,这也是种厄运吧。

可露希尔对我挤眉:“博士终于决定出手关心干员的感情生活了?”

我回答:“倒不是。我要找他说作战的问题。”

“那是当然的啦,罗夏博士。”

可露希尔正中下怀地笑了。我往走廊深处走去。

在一见钟情的人眼中,对方仿佛是在一瞬间由自己的梦想受肉而成的形象。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。每个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肉体凡胎,一路走来,背着自己的问题,自己的烦恼,仅仅是在一瞬间彼此交错。而我总是想听完整的故事。

(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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